徐友渔:2007宏大叙事中的历史反思

　　2006年被说成是“改革反思年”，这个思路和倾向延续到2007年，并且大大扩展与深化，回顾与反思的历史时段更长，对问题的思考更深入、更根本，用以表述的话语更宏大，从现实和政策层面上升到历史观。 作者:徐友渔,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2006年被说成是“改革反思年”，人们对于进行了近30年的改革、开放加以回顾和反思，并对其利弊得失热烈争论。这个思路和倾向延续到2007年，并且大大扩展与深化，回顾与反思的历史时段更长，对问题的思考更深入更根本，用以表述的话语更宏大，从现实和政策层面上升到历史观。这是很好理解的，为了弄清楚“为什么现在是这样”，需要明白“我们从什么地方来”，需要回顾和反省当初为什么作出那样的选择，为了将来，我们要深入过去的历史。 一 对《大国崛起》的争论发生于2006年底，在2007年2月初重新形成高潮，这是对世界各强国在近代崛起原因的探讨，对中国一百多年来现代化路径选择的反思。 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在2006年从11月13日至24日播放12集大型电视纪录片《大国崛起》，另外，一套共8册的同名系列丛书也同步发行。由于反应热烈，在2007年初又重播了这个节目。 批判的声浪甚嚣尘上，有人指责《大国崛起》“拿西方列强‘崛起’的历史来教育我们，对他们的发家史津津乐道，垂涎欲滴。但是，因为西方列强的‘崛起’史，就是他们帝国主义的‘殖民史’、‘侵略史’，同时也就是我们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对这样的历史顶礼膜拜是要不得的”。 有人对电视片列举了以下5条罪状：1、《大国崛起》洋溢着对霸权的欣赏；2、美化殖民地的历史；3、推崇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4、迷恋资本主义经济；5盛赞资产阶级的价值观。 其实，《大国崛起》不过是在宣讲和重复被屏蔽了的近现代史常识。长期以来我们被这种说法误导：谁欺负和侵略过我们，谁就不是好人，我们就不能向他学习，因为，我们怎么能向坏人学习呢？不幸的是，这种思路是大有来头的，毛泽东就强烈地持这种观点。他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说：“自从一八四O年鸦片战争失败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很奇怪，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学生呢？” 这个说法深入人心，但值得探讨。第一，中国人如果不被西方侵略和打败，只会沉醉于“天朝大国”的迷梦中，决不会想到学西方，不是“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而是帝国主义的侵略激发了学西方的念头；第二，学西方没有成功并不必然意味着方向不对，也可能意味着学习的主张遇到了阻力，或者学习的过程被打断；第三，坏人打好人，先生打学生，只能说明不能学他如何坏，不能说明决不能向他学习，恰恰相反，更需要学习他是如何变强大的。我们应该从“先生为什么欺负学生”这个不成立的、长期束缚我们的假问题中解放出来。 二 对民主社会主义的争论涉及到对马克思主义原意的理解，更涉及到对一百多年来社会主义运动、对中国的指导思想和意识形态、对中国今天和未来发展模式的思考。 《炎黄春秋》2007年第2期发表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前人民大学副校长谢韬的“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文，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批判和声援的声音都很响亮。此文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是民主社会主义者，民主社会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而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片面强调阶级斗争学说和专政理论，是从左的一面修正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党在大多数欧洲国家竞选执政，社会民主主义在欧美成为制定公共政策、协调社会矛盾、处理国际事务的主要政治思想资源之一，使得全世界那些企图保留他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前途的改革者们，都把目光转移到民主社会主义运动上来，这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对待；文章还认为，中国共产党提倡“三个代表”，标志着中国走上了民主社会主义道路。 批判者认为，民主社会主义是同科学社会主义相对立的资产阶级思潮，是以唯心主义的多元论和实用主义的方法论为指导，为维护和改良资本主义制度服务的，它与科学社会主义的性质和功能泾渭分明，根本不同。 更有人对提倡民主社会主义持高度警惕的态度，认为它比新自由主义更危险，“在中国，公开宣传资本主义化多数人不会赞成，但讲民主社会主义，有的人就分不清楚是非了。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的泛滥直接关系到我国的根本指导思想和社会发展方向、党和国家的命运与前途、亿万人民的切身生活。在这样的重大原则是非问题面前，我们必须分辨清楚，决不能听之任之，任其泛滥。” 马克思的原本思想究竟是什么，这很可能是见仁见智、长期争论而无结果的问题，但以“瑞典模式”为范例的民主社会主义在实践中是否成功，却是一个经验事实问题。当然，人们也可以无视事实而否定它，理由是它没有对现成社会制度施行暴力革命。 三 对历史的反思还涉及到十月革命、斯大林模式、苏联的解体等等，这特别是因为2007年是十月革命90周年。中国人对苏联或俄罗斯发生的事情有特殊的感情和敏感，毛泽东早就说过：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以前我们还有一句口号：“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现在，持不同立场的人都爱拿俄罗斯-苏联的情况说事，对北方邻国历史的反思和解说是为了影响中国的现实政策和未来走向。 对立观点的焦点是对苏联解体根本原因的不同分析，一方认为苏东剧变是西方“和平演变”和戈尔巴乔夫背叛社会主义事业的结果；另一方认为根本原因主要应该从体制僵化、未能大力发展生产力和满足人民提高生活水平愿望方面去找。 一篇题为“苏联解体是民主社会主义的破产”的文章认为，戈尔巴乔夫拥抱西方价值观，他上台伊始就发誓要摧毁社会主义制度，他之后的叶利钦更是走上了一条彻底西方资本主义化道路，苏联东欧的变化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失败，而是放弃社会主义道路的结果。 而另一篇题为“有关斯大林模式若干重要问题的再思考”则认为：“苏联剧变的根本原因是斯大林模式，即制度因素。因为这种模式不仅丧失了推进社会经济发展的动力，而且成了社会经济发展的主要阻力。”该文还引证普京的话说：“苏维埃政权没有使国家繁荣，社会昌盛，人民自由。用意识形态方式搞经济导致我国远远落后于发达国家。无论承认这一点有多么痛苦，但是我们将近70年都在一条死胡同里发展，这条道路偏离了人类文明的康庄大道。” 四 反思历史自然会引起对旧有的历史观加以调整和变革。事实上，国际历史学界的主流早以把以帝王将相、上层思想、路线、政策和权力斗争为主线的历史叙述方式转变为对文明变迁和社会发展的勾画。上海市推出新编高中历史教材，就是顺应这种潮流作出的尝试。但是，这套教材全面投入使用才一年，就在2007年秋季入学前被废止。废止的原因是几位北京历史学家的反对意见，他们认为“上海版历史教科书离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只讲现象不讲本质——在政治方向、理论方向、学术方向上都存在严重错误”，并且指责“编撰者思想混乱，使该教科书既脱离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实际，也脱离中国史学发展的实际，‘淡化意识形态’、‘非意识形态化’的表现比比皆是。” 新教材是编写人员花费6年的心血，经过上级有关部门和专家的精心指导、审查，广大教师的反复实践才完成的，它在构思、编写、出台、使用等各个方面具有现存体制无可质疑的合法性。一纸告状信可以使这一切化为乌有，可见历史的惰性是多么巨大。 值得注意的是，美术界的历史意识和历史反思意识似乎特别强。2007年11月18日，有两个画展同时在北京今日美术馆正式开幕。一个是“原点：星星画会回顾展”，展出星星画会成员1985年之前的作品约100件，囊括了油画、水墨、版画和雕塑等。“星星画会”是上世纪70年代末出现在北京的一个先锋艺术团体，以追求自由和自我表现的艺术主张、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实验性作品、以及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活动与事件而著称。另一个是“历史中国众生相：1966——1976”，展出尺寸巨大的黑白油画肖像60多幅。历史事件、人物的重现，以及一些历史性人物的亲临展览现场，明白无误地显示了中国艺术家搜寻21世纪中国当代艺术坐标的努力，也是宏大叙事中的历史反思。